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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8章
 武承嗣冒着大雨回宮, 求见武太后。

 上官璎珞拦住他“尚书稍等, 太后正在接见巴州的人。”

 巴州?

 武承嗣心念电转,李贤流放巴州, 先帝逝世后, 姑⺟派丘神勣远赴巴州,美其名曰保护李贤,其实真正的目的,世人皆知…

 如果李贤死了,是不是代表姑⺟会保下他?

 武承嗣哆嗦着走进大殿,抓住一个平⽇相的宮人“丘神勣带回什么消息?”

 宮人瞧一眼左右, 小声说, “六王畏罪自尽, 丘将军回京报丧。”

 武承嗣心口大石落地, 长长吐出一口气。

 权势在前,⺟子情分算什么。姑⺟谈笑之间命人毒死李显的王妃,拱手把裴英娘当成棋子送出去, 她本不在乎李显和李旦恨不恨她。

 先帝走了, 姑⺟大权独揽,朝中大臣尽数归顺, 没有人能拦下姑⺟的脚步。

 她对太平公主疼宠呵护,不是依旧想杀掉薛绍吗?

 哐当几声,內殿传出香几倒地的声响, 中间夹杂着武太后冷静的斥责声和丘神勣慌的求饶声。

 武太后在发脾气。

 宮人们噤若寒蝉,大气也不敢出。

 武承嗣眼珠一转,蹑手蹑脚靠近几步,等在屏风外面。

 不一会儿,丘神勣被人拖出內殿。

 宮人告诉武承嗣:“六王亡故,丘将军护卫不力,太后雷霆震怒,贬其为叠州刺史。”

 李贤死了,姑⺟没有杀丘神勣,只贬谪他了事。

 武承嗣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。

 他迈进內殿,跪倒在地“姑⺟,官道那头出了点意外,相王妃…她死了。”

 武太后有些惊讶,抬起眼帘,看着武承嗣,确定他没有开玩笑,稍一沉昑,问道:“怎么死的?”

 武承嗣一字不漏说完事情的经过“侄儿亲眼所见,尸首怕是找不回来,除非把几座山全部挖空。”

 挖空也不一定找得到,山体垮塌下来的阵势太过恐怖,几乎可以毁天灭地,碾碎一切活物。

 武太后怔了怔,想起明崇俨说过的话。

 还真是让他说对了,十七娘果真下场悲惨,尸骨无存。

 可惜啊,武太后摇‮头摇‬,她其实很喜十七娘,留着她还有更大的用处。

 “旦儿和执失呢?”

 遗憾只是一瞬间,既然人都死了,没必要多纠结,重要的是怎么利用十七娘的死获得更多利益。

 “相王和执失将军还在雨中寻人…”武承嗣抹掉脸上的泥⽔,道“依侄儿看,三天之內,他们不会放弃。”

 “派人帮着找。”武太后吩咐侍立一旁的上官璎珞,怎么说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,总有几分香火情,不能让她葬⾝荒野“把执失叫回来。”

 上官璎珞应喏,脸⾊越来越难看,走出去的时候脚步颤了一下。

 “姑⺟救我!”武承嗣爬到武太后脚下,一把鼻涕一把泪“侄儿无意害死相王妃!侄儿想救她的,可是实在来不及…”

 他哭得凄惨,武太后一哂“人都死了,再害怕有什么用?”

 武承嗣说不出话,只能一下接一下磕头,泪珠砸在毡毯上。

 武太后皱眉道“罢了,看在你还算忠心的份上…”

 武承嗣呼昅停滞,等着武太后的下文。

 武太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似笑非笑,盯得武承嗣汗⾐衫,才缓缓道“你去和丘神勣做伴罢。”

 只是贬谪而已。

 武承嗣从惊恐中找回神智,手脚一点点恢复知觉“多谢姑⺟。”

 ※

 天黑下来了,车窗外雨声哗哗。

 裴英娘双手托腮,倚着车窗往外看,感觉到丝丝凉意,低头拢紧⾝上披的氅⾐。

 半夏把煮好的姜茶送到她手里“娘子,吃点茶驱寒。”

 她放下钿螺紫铜暖炉,接过茶盅,掀开杯盖,一股辛辣的刺味道扑面而来。

 真不想喝。

 “我加了好几块糖。”半夏劝她“很甜,很好喝。”

 裴英娘笑了一下,几口饮尽姜茶,茶⽔又辣又冲,甜是甜的,但还是很难喝。

 寂静里忽然响起狗吠,几点微弱火光由远及近,向马车飘来。

 周围的亲兵立刻握紧长刀,飞快蹿出去。

 雨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。

 亲兵们让开道路,火光继续靠近马车。

 漆黑的夜空垂下万丈雨幕,伸手不见五指,等到人走到近前,裴英娘才看清他们。

 摇曳的火光映出李旦轮廓分明的脸孔,他眼底幽黑,脸⾊沉如⽔。

 “阿兄。”裴英娘掀开软帘喊他。

 这一声呼唤让李旦的脸⾊缓和了点,他抬脚登上马车,半夏避了出去。

 裴英娘眉头紧蹙,捧起李旦伤痕累累的双手,他亲手跪在地上扒开碎石,指甲全部裂开,⽪⾁翻卷,触目惊心。

 他可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天潢贵胄,自幼锦⾐⽟食,豪奴环伺,蹭破一块油⽪跟随的侍从们就要吃挂落,现在这双手却几乎要废了!

 她心疼得眼圈都红了,小心翼翼帮李旦清理伤口“你明明晓得我不会出事的…”

 执失云渐在马车上和她说好了,趁武承嗣不注意的时候,早有人悄悄把她带走,山崩是火药造成的,军中的工巧奴经验丰富,准备了数月,能准确把握火药炸响的威力和角度,一切计算得很完美,她庒不会有任何危险。

 李旦不说话,猛地菗出手,俯⾝抱住裴英娘,抱得很紧。

 他知道她不会有危险,知道她肯定不在那辆马车里,但是听到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声,还是觉得恐惧绝望。

 武承嗣和其他人没有见过火药炸响的情景,以为只是单纯的雪崩,他不信。

 执失云渐竟然敢瞒着他定下这么冒险的计策…

 这不在他们的计划当中。

 李旦双眼紧闭,眼睫剧烈震颤,満⾝脏污泥泞,看不出⾐袍的原本颜⾊,袍袖间不是悉的墨香,而是泥土腥气。十指还在不停流⾎。

 结实有力的手臂箍在背上间,裴英娘不过气来,试着伸手拍拍李旦“阿兄,我没事,我好好的呢。”

 李旦一言不发,双手揽得更紧。

 裴英娘挣了两下。

 李旦松开她,眼眸低垂,一眨不眨地看着她,声音里庒抑着让她头⽪发⿇的怒气,山雨来“为什么答应配合执失云渐?你对他真的就如此深信不疑?”

 几个月前,察觉到执失云渐的种种反常之处,他让王浮提⾼戒备,王浮送回密信,回禀说执失云渐是自己人。

 那晚李治单独留下他说话,也一再強调,执失云渐值得信任。

 李治临终嘱咐,李旦不想让李治走得不安心,犹豫片刻后,答应会放下心防,和执失云渐里应外合。

 但那不表示他真的和执失云渐推心置腹!计划排演了很多遍,反⽔的內应是郭文泰和他的心腹,他们应该第一时间带走英娘,而不是让执失云渐抢走马车!

 他绝不会把英娘的安危到执失云渐手上。

 可英娘却在一片混中,毫不犹豫的和执失云渐唱了一出大戏。

 配合默契,心有灵犀。

 险些夺走他的全部理智。

 李旦眼底浮出几丝鸷之⾊。

 裴英娘呆了一呆,连忙道:“不,他拿出阿⽗的手书,他是阿⽗的人…我信任阿⽗。”

 她不相信执失云渐是那种不折手段的小人,刚好李旦之前和她说过会趁送她离开。执失云渐带走她,和她剖⽩內情,取出李治亲笔写下的遗诏,她看到郭文泰就混在执失云渐的随从里,才点头答应的。

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笑了一下。

 笑容冰冷。

 “我不想体会什么是失而复得,得到了,就要好好守着,一刻不能松手…”他抬起裴英娘的下巴,手指上的鲜⾎蹭到她脸上“这一次是我的疏忽,以后不会了。”

 英娘没有错,错的是他自己。

 他既和执失云渐合作,同时也提防执失云渐,但是从头到尾,他没有想过还得防备李治。

 阿⽗待人温和,处世的手段却偏于独断烈,这个计划必定是他定下的。

 车窗外几声叩响,杨知恩在外面道:“郞君,前方有马蹄声响,宮里的人快来了。”

 戏还得演下去,好让武太后确信他和执失云渐彻底决裂。

 李旦用手背一点点抹去裴英娘脸上的⾎迹,低头蹭蹭她的脸,心里渐渐平静下来。

 他掀帘下车,皂靴踏过混杂着积雪和黑泥的山路,西风狂卷,雨丝灌満他的⾐袍。

 山下的人还在搜寻,雨势太大,没法点灯笼,刚点起灯烛就被雨⽔浇灭,亲兵们打伞护住火把,火光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圈地方。

 挖了一天,他们只挖出一堆零碎山石。

 如果裴英娘真的陷在里面,她会有多害怕,多绝望,她孤零零一个人…

 李旦走向执失云渐,双眼⾚红。

 军士们提心吊胆,纷纷上前“大郞君,我们继续找人,您赶紧离开这里。”

 执失云渐摇‮头摇‬“你们别管。”

 杨知恩和王府亲兵‮子套‬佩刀,把李旦和执失云渐围在当中。

 有人想靠近,杨知恩咧嘴一笑,露出雪⽩的牙齿。

 周围的人吓得一个灵,作鸟兽散。

 不远处⽔声轰隆,接连落了几个时辰的大雨,山体垮塌,河岸边冲刷出一座瀑布,浊流顺着山势蜿蜒,飞流直下。

 李旦接过亲兵递来的一把长刀,手腕一翻,雨⽔打在刀尖上,暗夜中反森冷光。

 执失云渐闷哼一声,手臂多出一条伤口,鲜⾎如注。

 李旦神情漠然“为什么瞒着我火药的事?”

 他的声音很轻。

 任伤口暴露在瓢泼大雨中,执失云渐抬眼看着黑沉沉的天际,脸⾊苍⽩,他原本的肤⾊就比常人要⽩,此刻这⽩中又多了几分惨然“明崇俨的死因…相王可查清楚了?”

 李旦当然查清楚了。

 李贤怀疑明崇俨散播他的“‮实真‬”⾝世,派人暗中截杀明崇俨,但是他的人手还在路上时,明崇俨已经一命呜呼。

 深受二圣宠信,时常被二圣召到宮中问政,前途无量,炙手可热,马上就能升任三品官的明崇俨,没有死在暗杀当中,而是被一伙来路不明的山匪给杀了。

 死得不明不⽩,死得让人啼笑皆非。

 山匪刚好看到一个锦⾐华服、带着一大车金银财宝的富家郞君经过,起了贪恋,杀人越货,没有什么道理可讲。

 李贤的人赶到时,发现明崇俨已死,带走他的尸⾝回京领功。

 李旦把人截下,作为人证扣押,后来因为同行的御史忽然刺杀他和李贤宮的事接踵而来,明崇俨的案件由大理寺接手,他没有细问。

 “明崇俨对先帝说过,他窥破天机,将来必会死于非命。先帝当时不信,以为明崇俨说的是玩笑话。”执失云渐慢慢道“明崇俨预言过你,也预言过十七娘,他说相王面相极贵,而相王妃会尸骨无存。”

 李旦心口猛地一沉,握刀的手颤了一下。

 “先帝说,与其担惊受怕,不如把谶语坐实…”鲜⾎顺着手臂蜿蜒而下,执失云渐面不改⾊,继续说“先帝要我瞒着你,因为他知道你不会答应这个计划,你不会让十七娘冒险。”

 李旦闭上眼睛。

 那晚含凉殿大雪纷飞,近侍们跪在屏风外菗噎,烛光映照在李治苍老的脸上,他目光涣散,嘴泛起乌⾊“旦儿,在你还没有登上权力巅峰的时候,你越看重小十七,她越危险。我了解她,不管跟着你有多难,她不会抱怨,她会义无反顾地帮你…你是男人,不能把她的牺牲当做理所当然。”

 李旦跪在榻前“阿⽗,我明⽩。”

 正因为英娘跟着他受到牵连,经历太多风雨波折,他才会改变初衷。

 “不,你不明⽩。”李治嘴角一扯“你没有失去过…”

 “十七对我很重要,我不会权熏心,拿她去作换。”李旦拈起锦帕,为李治擦去额角冷汗。

 “如果你没得选呢?”李治笑了笑,挣扎着坐起,握住李旦的手“旦儿,那年重节,你答应过我,我走了以后,送十七离开长安。”

 李旦皱眉不语。

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,他还没有觉察到自己心中隐秘的心思,李治的话让他觉得恐惧,想到整天跟着自己的小十七可能和别人共度一生,他下意识抗拒李治的要求…

 而小十七无知无觉,挽着双螺髻,穿重应节服饰,肩披锦帛,装扮得富贵喜气,眉心的芍药形花钿透出淡淡娇红,坐在他⾝边吃蓬饵,喝‮花菊‬酒,取下自己佩戴的朱红茱萸,分一半簪到他的⾐襟上。

 她那么快乐,他摸摸她的发顶,下定决心要等她长大。

 李治握拳咳几声,淡笑着道:“该你兑现诺言了,旦儿,不要给你⺟亲利用十七的机会,让她摆脫相王妃的⾝份,等你坐拥天下的时候,你才能真正保护她。”

 冬⽇的雨⽔浇在脸上,冰凉刺骨。

 李治临走之前要求他完成这个让英娘脫⾝的计划,他答应下来,权衡过后,照办了。但李治却故意让执失云渐隐瞒计划的具体步骤,郭文泰应该也参与其中。

 千防万防,给他当头一的却是已然不在人世的李治。

 帝王心术果然难以揣摩,阿⽗,你不该这么吓我。

 李旦睁开双眼,眼神锐利,犹如破茧而出,雨中的⾝影焕发出磅礴气势“先帝已经走了,现在你听命于我,效忠于我。”

 执失云渐感觉得到李旦的蜕变,后退一步。

 “想要取得我的信任,就要听我的命令,我最后強调一次,不管发生什么,不管情况有多紧急,不管你有多大的把握,把计划布置得有多完美…”李旦冷冷道“不要试图让英娘去冒险,她主动配合也不行。”

 他看着执失云渐的眼睛,势如沉渊“记住,我是我,先帝是先帝。”

 执失云渐静默半晌,拱手沉声道:“是。”

 雨势霎时一轻,连凛冽的山风也滞住

 天边隐隐泛出隐隐约约的⽩光,雨停了,天也快亮了。  M.AwBXs.C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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